志銘還在台大城鄉所就讀的時候,我已知他除了是喜歡逛二手書店的書迷之外,也是會蒐藏黑膠唱片的古典音樂迷。等他陸續出版了《半世紀舊書回味》、《裝幀時代》、《裝幀台灣》這三本得獎好書後,我知道寫本古典音樂書只是遲早的事,但沒想到他在《單聲道:城市的聲音與記憶》,不只談古典音樂也論流行歌曲,不僅涉及音樂更關心城市中的音景。台灣不乏有作者寫古典、寫爵士、寫流行、寫搖滾,但是連結音樂與聲音/音景的作者卻極為罕見。這本書也就清楚凸顯志銘的個人風格,在看似龐雜的主題中,貫穿作者的核心關懷。
心理學對於空間認知的研究早期有賴於白老鼠走迷津,有的老鼠不按規矩走,總想翻牆而出,心理學家直接將這些老鼠視為不聽話將之放回迷津,而沒有深究翻牆的原因,錯失了推進認知理論的契機。1948年Tolman的關鍵性實驗,證實了老鼠並非機械式地對環境刺激給予直接反應,而是在走過迷津之後,對於迷津通路有了一個整體的概念,亦即證實了認知圖(或認知再現)的存在。空間認知的研究從此從行為論轉向認知論。1960年都市規劃師Kevin Lynch以波士頓、澤西市、洛杉磯的研究為基礎出版了空間認知的經典著作:《都市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他將城市使用者的觀點納入都市規劃之中,此後,幾乎所有的規劃報告書都會出現地標、通道、節點、邊緣、地區的符號與說明。後繼者,持續深化他的研究,或加入方向感、意義、認同等面向,或研究認知圖發展演變的歷程。也有研究者走出Lynch的視覺偏向,將之挪用到環境聲音的分析,用音標、音域、聲道來理解環境。
不過真正的音景書寫的聖經,無庸置疑是1977年由加拿大作曲家R. Murray Schafer所撰寫出版的The Tuning of the World(1993年書名改成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在意識到聲音逐漸污染崩毀之際,他超越消除噪音的概念,轉而採取更為正向而寬廣的觀點教導我們如何讓聲音環境更為健康而悅人。在這本書中,Schafer討論工業革命前的音景(主要是森林、水、動物與機械尚未演進前的城鎮聲音)、工業革命後的音景(工廠機器、汽車、飛機的聲音成為音景的主宰,產生大量的低頻)、聲音的文化象徵,以及提出正向積極的音景設計。此書即使出版已經超過三十年,仍然是思考音景創意的源頭。對於熟悉視覺而對聲音相較遲鈍的讀者,閱讀的過程中絕對處處是驚喜。他告訴我們世界上音量最大的聲音,如何從打雷、地震、雪崩,轉變成機械、噴射機、太空梭發射的聲音。如何從測量一個城市中救護車的音量來探索該城市背景音的演變。教堂建築的高度讓它成為城鎮的地標,然而教區可以說就是一個由教堂的鐘聲(可及之地)所界定的空間。作者還指出最強的聲音其實是靜默,這時人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最動人心弦的不是管弦齊鳴,而是讓全城的活動停止,一片寂靜。此時寂靜將像教堂鐘聲一樣震撼人心,感動人情緒的深度無與倫比。
同時由Schafer所創立的世界音景計畫(the World Soundscape Project, WSP)除了從科學、美學、哲學、建築、社會學等不同面向研究音景生態之外,更為加拿大與歐洲等地留下無數的聲音記錄,目的在於促進人群與聲響環境的和諧。日本在翻譯Schafer的音景著作後,於1993年成立日本音景學會,成為音景研究的重鎮。除了調查東京鐘聲地圖、徵選日本百大音景、調查都市音景源之外,更推動將政府的政策從消極的噪音防治導向積極的音環境示範。台灣則有王俊秀引進此概念,針對台灣進行音景的調查與紀錄,例如請新竹市民票選「竹塹十大音景」(第一名是新竹風)。
這是一條理解志銘的《單聲道:城市的聲音與記憶》的重要線索。志銘以他對古典與流行音樂的熱愛,加上建築與城市規劃的學術訓練,相互衝撞啟發而有了這本頗具創意的書出現。《單聲道》並不是傳統討論音樂的書籍,他提及的古典音樂是加入聲音的音樂,如使用真實加農砲聲的〈1812序曲〉,融入街頭喧鬧與喇叭聲的〈一個美國人在巴黎〉,或是模仿動物聲音的歌曲與音樂。流行歌曲則成為理解台灣城鄉變遷的重要線索。在聲音與音樂這個交錯的主題下,他也討論了自然的聲音(如雷電聲、蟲鳴鳥唱)、人為的聲音(如空襲警報、鹽水蜂炮聲、城市鐘聲、市井叫賣聲),特別是各種交通工具(包括火車、電車、公車、自行車)的聲音。同時藉由這些聲音以及相關流行/廣告歌曲論及運輸工具的演進過程,以及其與城市發展的關係。讀者無論是喜歡音樂、城市、自然或技術,都可以從這本書得到許多知識與靈感。
閱讀《單聲道》也讓我有機會重新從感官的角度來省思我的學術研究:物的意義。回想當問及最懷念的台灣事物,留學生通常不約而同回答是:台灣小吃。留學生為了避免水土不服,則會將從台灣帶去的一杯米與水摻加在異鄉的第一頓飯中。而留學生最常提及的心愛之物,如照片、信件、地圖屬於視覺之物。但是如同幼兒難以割捨的取代照顧者的毛毯,留學生用來適應與家人分離的過渡物(如布娃娃、T恤)大抵倚賴觸覺(柔軟、溫暖)與嗅覺(媽媽身上的味道)。聲音也是物的意義的重要元素。一位學生提及曾在某個下雨的夜晚,聆聽洛史都華的歌曲,歌聲和著雨聲讓她沈醉。後來錄音帶卡帶損壞了,她急忙騎著腳踏車到唱片行買一卷相同的錄音帶,放進錄音機裡,卻再也聽不到雨聲了。
視覺的獨斷,擠壓了人類其他感官的發展。正如英文的I see既是我看到,也是我懂了;而中文的明瞭、視野、遠見也都與視覺有關。因此《香水》主角葛奴乙能夠用嗅覺「看」到視線之外人的身影,《盲人心靈的秘密花園》主人翁說:「如果我的房間會下雨,我就會知道哪裡是沙發、哪裡鋪了地毯」,就特別讓人印象深刻。事實上,耳朵是我們每天最早打開最後收工的感官。早上我們通常為鬧鐘的聲音所驚醒,夜晚則在心靈音樂的聲音中逐漸沈睡。更不用說,擾人清夢的通常不是光線,而是縈繞耳邊蚊子的嗡嗡聲、巷口呼嘯而過的機車聲,或是樓上住家的走路聲與馬桶沖水聲。
從都市的尺度來看,視覺霸權也顯而易見。絕大多數的交通指示幾乎倚賴視覺,如紅綠燈、平面圖、斑馬線、市招、禁止標誌。而現代人幾乎智慧型手機不離手,拍食物、拍街景、自拍,但是極少會想到錄下街頭的聲音。志銘書中這句話:「當視覺景觀幾乎壟斷現代城市生活印象時,人們是否亦需另行尋找一種由聲音串起、穿越人造城鎮與自然地貌交界的空間記憶?」就很值得我們細細思索。下回在用手機拍照之餘,也不要忘了駐足聆聽,按個鍵為許多稍縱即逝的街頭聲音留下歷史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