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歷史上雖然不乏男人(例如彌爾、恩格斯、愛默生、惠特曼、杜威)為女人所受到的不公義而大聲疾呼,支持女人爭取高等教育權、投票權、同工同酬以及終止強暴與家庭暴力,然而男性團體與運動卻要等到1970年代之後為了回應風起雲湧的婦女運動才浮現。回應有很多種,面對女人對於性別刻板印象的反叛以及爭取平等權的運動,男人可以選擇噤聲沈默、躲回男人窩裡(酒吧、棒球場、董事會、立法院),甚至挑釁(如性騷擾)出入非傳統工作場所的女人;當然也有男人勇於站出來公然支持女性主義。但是隨著婦女運動的興盛,男人則愈來愈不可能置之不理。透過意識喚醒團體、發行雜誌、舉行會議,男人興奮地討論另類男子氣概的可能、如何與女人/男人發展更為良善的關係、如何表達情感,以及如何終止性暴力。這些團體與活動起起落落,有結盟有分裂;意識喚醒團體與全國男性學術會議的關懷不同,諮商師與運動者的觀點殊異(亦即男人個人的身心健康與集體政治行動之爭);同一個運動者也可能在支持女性主義者與男權主義者的位置間遊移。1991年「男人與男性氣概」年會選擇在黑人人權團體杯葛的旅遊地點:亞利桑納州(該州廢止了馬丁路德金的紀念日)舉行,引發「全國反性別歧視男人組織」(NOMAS)內有關種族議題的爭議,結果導致Stoltenberg辭掉其「終止男性暴力專案小組」主席的位置,且從此與NOMAS斷絕關係。1992年重要的男性刊物:「改變中的男人」(Changing Men)刊登一篇男同志青少年的性邂逅回憶以及北美男人/男孩之愛協會的廣告,招致讀者強烈的抨擊,質疑其女性主義立場,後來間接導致此刊物於1994年停刊。因此我們所說的男性運動其實並不是一個思想與行動一致的整體,它所涵蓋的其實是對於性別政治有著不同(甚至互斥)的論述觀點與行動策略的個人/團體/行動。
1990年Clatterbaugh撰寫的「男性氣概的當代觀點」可以說是第一本有系統地辨識、分析與批判當代社會關於男人或男子氣概觀點的書籍。隨著男性研究的成熟、「鐵約翰」出版造成的衝擊、福音派男性運動的壯大以及多數男性運動的式微,作者又將原書重新加以大幅改寫,於1997年出版第二版(也就是中文翻譯的版本)。儘管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的相關書籍眾多,但是本書至今仍然是少數研究男性運動流派的經典之作。
Clatterbaugh將當前有關於男性氣概的觀點分成八種,分別是1. 保守的:認為傳統經得起考驗,男主外女主內是天經地義的,若偏離傳統則會招致混亂與危機,持反對婦女運動與女性主義的立場。2. 支持女性主義的:認為傳統男性氣概乃社會建構而成,企求揚棄父權行為,挑戰男人的制度性優勢,追求更為完整的人格發展,與女性主義陣營保有友善合作的關係。3. 男權的:否認男人位居性別結構的優勢,甚至認為男人才是性別歧視的真正受害者。4. 神話詩學的:鼓勵男人釋放其情感,學習部落男人成長儀式並從中尋回失落的男性氣概,但是並不關心女性所受到的壓迫。5. 社會主義的:認為男性氣概植基於由經濟所決定的階級結構,所以只有當階級/權力結構翻轉之後,男性氣概才可能有所改變。6. 男同志的:挑戰傳統性別角色,追求男性氣概的另種可能,並對於傳統男性氣概建構中的同性戀恐懼症加以批判。7. 非裔美人的:挑戰傳統男性氣概中的種族歧視。8. 福音派:乃宗教的保守主義著,強調服膺聖經的指示、性的純潔以及女人的從屬地位。
作者分別從對於人類本質、社會變遷、道德的預設等面向來分析,並且探討每一種團體或運動對於女性主義的回應以及對於這些回應的批判,最後還提出這些不同觀點可能給男人生活帶來怎樣的改變與影響。如前所述,男性團體或男性運動本來就不是一個整體,不但分析性別問題與提出解決策略有所不同,甚至彼此的觀點可能南轅北轍,進而相互對立。就像女性主義是複數的,有各種不同的典範與流派,回應女性主義的男性運動當然也是如此。還好有Clatterbaugh的「男性氣概的當代觀點」這本書,為我們進行指認、分類、討論與批判。從中我們可以反思男性與女性在性別結構中的相互位置與互動,進而提出未來行進的方向。
本書出版的同年,另一位男性研究者Messner也出版了「男性氣概政治:運動中的男人」(Politics of Masculinities: Men in Movements, 1997)這本書,從社會學的角度談論男人如何回應性別社會組構的變遷、挑戰與危機。針對男人對於婦女運動的組織性回應,他提出類似的分類,包括神話詩學、基督教守約者(Promise Keepers)、男性解放、男權、基進、社會主義、男同志、基進有色人種運動等八種。他進一步指出,任何對於男性氣概的理解都必須同時考量三個因子:男人的制度性特權(institutional privileges)、為男性氣概所付出的代價(costs of masculinity)、男人之間的差異與不平等。而前述八種男性運動就可以根據他們與此三因子的關係(凸顯、強調、放在背景、漠視)置放在以此三因子為三角形頂點的男性氣概政治領域裡(如下圖)。基本上,三角形下方比較強調男性利益,男人希望藉由組織來獲取對於生活的控制權力。而三角形的上方則強調如何消解男人對於女人的制度性特權。Messner部分同意Connell的觀點,認為很難有一個整合的男性運動/團體,但是強調不同的運動/團體(對性、性傾向、種族、階級、宗教信仰等有不同的關照)之間,應該要加強彼此的政治合作,例如多元種族女性主義(multiracial feminism)就提供男人一個好的學習模範。同樣是談論男性氣概、研究男性運動,邊讀本書,邊以Messner的書參照,會有相互輝映、愈辯愈明的對照效果。
總而言之,西方男性運動中最大的爭議可以說是個人(personal)與政治(political)之爭,或者說是男性運動與女性主義的關係之爭。男性解放團體鼓勵男人表達情感,並從中獲得快樂,但是正由於過度注重自我表達,卻漠視男人的既得利益位置,也不去挑戰性別歧視/結構。反性別歧視的男人,要求男人要對女性主義承諾、勇於挑戰並改變男性角色,甚至放棄男人所擁有的特權。然而男性解放人士聽在耳裡,卻認為這代表了作為男人的罪惡感,其實是在癱瘓男人。因此女性主義為一方帶來行動的能量,對另一方而言,卻剛好相反。
男性運動與婦女團體的關係也很複雜。保守的男權團體直接對婦女運動進行反挫、神話詩學團體不與女性主義對話;即使是支持女性主義的男性團體也不見得與婦女團體融合無間。男性團體與研究可能受到婦女團體指控瓜分極其有限的女性/研究資源、利用男性既有權勢收編女性、假借女性主義為個人牟利等。而既然女性主義是複數的,如果女性女性主義者不同意反性別歧視或支持女性主義男性團體的具體作法/策略的時候,男人該怎麼辦?會覺得吃力不討好嗎?這些都值得男性團體深思,也是當代男性運動所要面臨的重要課題。
Clatterbaugh指出美國的男性運動已經式微,並且有從支持女性主義轉向反對女性主義的趨勢。不過危機也同時可以是轉機,支持女性主義的男性團體也許可以趁此機會找出更具創造力的行動來接近一般男人的日常生活,並吸引他們參加。經由相互滋養的對話以及批判的自我反省,鼓勵更多男人思考可以從女性主義那獲得甚麼好處、尊重男人之間的差異、將男人的罪惡感導向具體的行動,相信可以一步一步接近性別平等的社會。加拿大的白絲帶運動(White Ribbon Campaign)以及澳洲的男人反性侵害團體(Australia’s Men Against Sexual Assault),結合男性支持團體、社區活動以及學校教育來反性暴力,將其觀念與活動帶至全國各地,甚至影響海外的男性團體,應有許多值得借鏡之處。
反觀台灣,婦女運動蓬勃發展二十餘年,解嚴之後各種婦女團體應運而生,並且非常活躍地致力於各種政治行動,然而男性運動/團體的出現相對的晚而弱。除了零星片段的媒體論述(如1989年的「赤子」雜誌、1993年自立早報的「新男性」專題、1996年「騷動」雜誌創刊號的「新男性論述與新好男人」專題),以及有關男性的中外書籍出版(如男性解放、新男人、新男性、鐵約翰、台灣查甫人、解放男人)之外,1995年一系列以「新好男人」為訴求的房車廣告(如「我婚後照常約會──跟我太太」、「我忽略了妻子的付出並不少於我;她也需要呵護與撫慰」、「孩子帶給你那麼多感動與歡樂,怎忍心把他推給妻子一個人」),相對而言,倒是對台灣社會男男女女產生比較大的影響。不過這種強調私領域裡的分擔家務、重視家庭親密關係、與勇於表達情感的訴求,雖然也真的給台灣男人帶來一些壓力,給台灣女人帶來一些期望,但是他並沒有真正反省男人在性別結構中的優勢位置,沒有挑戰性別權力關係的企圖,因而迴避了公領域的問題,也喪失男性集體運動的可能性。如果只是幫忙做家事、帶小孩(當然值得鼓勵),以為就合乎好男人的標準,那未免太輕易些。父權結構必須要改變,因為性別意識的轉化不可能只在個人層次達成。
除了上述論述以外,台灣也有男性團體陸續成立,例如紳士協會、娘娘腔關懷協會、中華21世紀男性成長協會等,但是他們較關心男人個體的成長與福祉(例如回歸家庭、服務社區、心理支持、關懷男人身心健康等),與女性主義對話並不多,也沒有積極與婦女運動結盟,或針對社會的重大性別事件/法令/教育/制度進行發言與運動。台灣大學婦女研究室雖然在2000年曾經以男子氣概系列演講、座談會、出版小冊子、記者會、在報刊撰文等形式推動台灣的白絲帶運動,算是與女性主義比較接近的運動,但是力量與影響畢竟仍然有限。
相對於西方男性運動百家爭鳴的境況,台灣的男性運動與團體則還處在孕育的階段。如何在不同地域層級推動支持女性主義的男性團體成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同時我們也更該記取國外男性運動的經驗與教訓,整合階級、性傾向、種族等不同面向的交互作用關係,平衡個人與政治利益,以重新建構男性氣概,同時積極地以政治參與來終結性別的不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