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因為「留學生的物的意義」這個研究而結識陳尚平。那時候他初到紐約(八O年代的紐約還是充滿危險的),不太習慣在街頭使用從臺灣帶去的Nikon單眼相機。另買了一台小相機後,他和相機有了新的關係。以前是特意要照相才帶相機出門,後來則隨身攜帶,因而抓到比較多機會照相,也拍到很多喜歡的照片。三十年後尚平出版第一本攝影書。我雖然沒有攝影的專業,但是攝影與學術研究有許多相通之處,而尚平拍攝的對象是街頭,又與我的另一研究領域環境心理學起了連結。
我不用手機,但是長褲口袋裡始終有一台迷你相機。只是拍攝建築、物件通常還來得及;許多電光火石的瞬間事件,卻只能徒呼負負,留下腦海中的殘影。看了陳尚平拍的照片,猜測他走在街頭時,應該是分分秒秒都在開機的狀態,才有辦法捕捉到那麼多而有趣的一閃即逝的風景。反過來說,一般人即使手中拿著相機,也不見得能夠在都市大海中捉到靈光。
《我在台北放框框》是陳尚平的街頭攝影集。中文很有趣,街道,聽起來是一個人來人往的移動性空間;街頭,聽起來就覺得是有代誌(事情)在發生,動態而有生命力。所以我們會說上街頭、街頭藝人、街頭運動。街頭因而是劇場,是都市中最有趣的所在。陌生人在此相遇、碰撞。在這裡有日復一日的日常,也不時有意外事件發生。這裡既是表演的舞台,也是日常的後台;是公共與私密領域的交接之處,人們可以隨意出入,遊移其間。陳尚平藉由他的敏銳之眼,記錄了街頭林林總總,或無聲或嘈雜的事情。
在智慧手機普及的年代,隨時有人拍照、上傳臉書與朋友分享。但是按下快門,並不等於攝影;攝影也不是被動、無意識的記錄而已。陳尚平將書名訂為《我在台北放框框》,很清楚說明攝影不是反映現實,而是建構現實。他以作品〈賣獎券的獨腿先生〉為例,在真實的世界裡,照片中的兩雙腳並無任何關係,是框框,給了它們意義。陳尚平引用英國攝影家馬汀.帕(Martin Parr)的說法:「運氣是掙來的」(You earn your luck.)。在學術研究裡,學識與經驗也同樣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在進入田野之前,研究者通常會有個有待驗證的假說,初學者只能是happy guess(瞎碰運氣),經驗老到的研究者則是 educated guess,也就是建立在深厚學養基礎上的推測。
有人認為臺灣(臺北)最美麗的風景是人,確實臺北市是全世界幾乎最安全的城市,凌晨走在臺北街頭,不會有毛骨悚然的恐懼感。有人讚嘆臺北捷運的乾淨與秩序,當然也有人痛恨靠右站立這種現代性的規訓,以及禁止喝水的沒有人性。有人偏愛臺北的巷弄風情,有人痛恨行人與腳踏車互相爭道。萬華有龍山寺、青草巷,是城市氣味導覽的好地方;新公園一代加上紅樓,則是同志歷史導覽的空間。臺北有萬種風情,這本書是陳尚平給的其中一種版本。這個版本不是城市規劃與建築專業者有意識地設計出來的版本,而是作者無時無刻握著相機,以累積的生命與攝影經驗,在剎那之間捕捉的都市現象。
除了捕捉瞬間之外,猜想有些則是先看好中意的場景,在那裏等著路人入鏡,例如水族箱那個作品。就像巴西的塗鴉客Alexandre Orion,結合塗鴉與攝影,先在牆面上使用黑、白色乳膠漆與噴漆畫上模版圖像,然後架設照相機,等待路人與塗鴉互動的瞬間拍照。於是我們看到婦人彷彿長了翅膀,而男人則對牆上的比基尼女郎回眸。尚平強調其街拍大都沒有預設好惡,但是累積了一些零星片段之後,還是會有某些主題自動浮現,像是西門町店員在下午顧客稀少的時段所表現出來的空茫、百無聊賴的狀態與表情。
尚平擅於捕捉人與物件(如廣告、曬衣)的對話、都市的後台(如正在休息的眾蜘蛛人)、扭曲或局部的身體(如頭不見了)。尤其是百變風情的手,或親暱、或莊嚴、或勞動。我特別喜歡兩張孤懸的手掌,廁所裡與捷運電扶梯上的手,即使不知道真相為何,心都會觸動,而萌生許多想像。
兒童繪本為了提升小孩學習字母與數字的興趣,教導小朋友從日常環境中觀察,例如盤裡的小蝦是C,雨傘的握把是J,而插座則像一張臉。日本的路上觀察學示範了如何描繪記錄公共空間的各種事物,例如路上的人孔蓋、捷運上手拉環的握法,以及各種多餘而頗富興味的物件,如通往烏有之處的階梯。環境心理學則教我們有系統地觀察實質環境中磨損或積聚的軌跡、連結或阻絕、私人或公共的訊息,甚至缺少訊息也是一種有意義的訊息。尚平的《我在台北放框框》就是一個很好的進階的觀察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