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想像力到辯證的烏托邦
王志弘(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
《未來城市》描繪的不只是未來人類聚落的景象,更是以人類想像力來彰顯的欲望、憂慮和恐懼。無論是水域邦國或空中城市、摩天高樓或地底深處,還是廢墟及其拼湊重建,作者保羅.多伯拉茲克(Paul Dobraszczyk)細數各種宛如奇觀的解決方案之際,也呈現了針對人類現實困境的不同診斷。於是,想像並非憑空幻想,烏托邦也非純屬虛構。真實與奇想的交雜,方令想像力得以發揮。
後現代地理學者愛德華.索雅(Edward Soja)曾經提出第一空間、第二空間,以及第三空間的概念,分別指稱真實可感的物質空間、想像構築的心靈空間,以及真實與想像兼具的社會空間。他主張,第三空間宛如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異托邦(heterotopia),既是實際存在的場所位址,又帶有烏托邦的理想性質,因而與其他真實地方之間有著顛倒、翻轉、對抗的關係,並且在這樣的拉扯張力中,激發出更多的可能性。《未來城市》匯集的正是具有第三空間特性的異托邦。
想像力及其呈現,向來是人類社會的構成要素。例如,作為溝通媒介的文字和圖像符號,既銘記過往,也勾勒未來。符號是各種意念、現象和物體的抽象標記,仰賴社會成員對於符號的共同理解而發揮溝通效果,但也因為符號再現與其指涉對象之間的必然落差,容留了多重詮釋的可能。換言之,以符號來相互溝通,並據此創建社會的人類,必然得依賴想像力來縫合符號和真實的差距,並探索其間的多重意義。於是,一九六八年法國學生運動迴響迄今的「想像力奪權!」(All Power to the Imagination !)呼喊,在這種觀點下似乎顯得多餘了,因為想像力已然君臨天下。
不過,相對於一般想像,運用建築和城市設計作為載體的想像,無論能否實現,總是以其實驗性構築和圖面描繪的物質性,激起了奇想成真的感受,進而引人揣想棲居其間的體驗。無論是指向烏托邦或敵托邦(dystopia,又譯「惡托邦」),召喚夢想或夢魘,《未來城市》的實驗構想都以其具體樣貌,傳達出建築烏托邦的感官撼動力量。物質化形象的具現,或許可能將想像圈限於奇異但鮮明的形體之中,但是作者更在意的,或許是引領讀者面對想像建築所依託、甚或創造出來的現實困局,並指出它們難以逃脫某些結構性的社會框架。
例如,階級差異似乎不僅難以透過未來城市的擘畫而抹除,反而可能因為這些所費不貲的天空之城、浮水居處或地下庇護所,而更形彰顯,甚至構築更嚴密的階級隔離。再者,書中案例也諭示了自然、機械與人類的交錯,以及建築、城市與社會的糾纏。這些交錯和糾纏,使得城市與建築的烏托邦更加動人心魄,甚至引人疑懼。歷史積澱下來且持續捆縛著我們的當下現實、默默成形中的半途現實、嘗試一躍而成的未來現實,都挑戰且挪用了想像力的抒發。想像力不僅奪權,想像力已經為既有的權力所用。
義大利威尼斯學派的建築史家塔夫利(Manfredo Tafuri)在名著《建築與烏托邦》中,訴說的正是建築的現代主義和前衛運動,如何從具有強烈社會進步意圖的理想倡議,卻受到資本力量利用,最後變成局限於學院內的形式主義觀念的過程。建築前衛運動以其否定力量批判了西方傳統社會的建築風格,嘗試創造奠基於理性、科技與平等的理想社會。這股指向未來的否定力量,正好有助於資本主義突破古老價值的束縛而追求發展。然而,前衛的建築與城市規劃意識形態,特別是其追尋自主性的企圖,卻未真正掌握資本主義工業化社會的矛盾,使得前衛建築在完成初期的破壞任務後,與現實逐漸脫節,而成為難以實現的純粹烏托邦。
塔夫利描述的情境顯得悲觀,但也提醒了我們,未來建築與城市的願景,不僅要描摹理想城市與住居的可能樣貌,還必須扎根於針對當下現實的剖析,並且繪製從此地抵達彼方的路線圖,然後透過政治行動來實現。馬克思主義地理學者哈維(David Harvey)在他的《希望空間》中,就此提出了辯證烏托邦(dialectical utopia)概念。他強調烏托邦,特別是富有時空樣貌的烏托邦,有描繪前行方向和目標的作用,但這樣的烏托邦理想必須根著於過去和現在,並且隨著我們對於當代的分析而調整,從而產生未來與當下的辯證關係。換言之,對於未來社會的籌畫,既不能淪為封閉性的權威圖像,也不是全然開放而無限變化,而是植基於過往和當前社會。這意味了未來城市的眾多種子,已經在當前撒下了,但是哪幾株會萌芽、成長和茁壯,還須取決於土壤、氣候、水文等環境條件,以及耕耘者的漫漫照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