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九世紀的英國,作家王爾德遭起訴的時候,使用the love that dare not speak its name來指涉同性戀。是啊,在很多地方,同性戀猶如洪水猛獸,是無法說出口的。於是在那樣的年代,還不清楚同性戀這個名詞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怪胎,甚至以為天底下只有自己是唯一的一個。然後有了白先勇的「孽子」、光泰的「不結婚的男人」、八卦雜誌的「透視玻璃圈的秘密」,後來又有了「男人的內褲」,更多的是媒體上若隱若現的各種情殺/仙人跳/海灘遛鳥的奇聞報導。
二十年前的男同志花了一千元給同心橋電話交友公司,可是見到面的卻往往不是自己期待的姿色;那時敢於公開曝光同性戀身份,還在報上留下電話與地址的恐怕就是祈家威了。現在四十歲左右的男同志,有的人一輩子第一個見到與自己相同身份的人是祈家威,然後在他的帶領下踏入新公園與同志酒吧。此後,男同志在世界電影筆友欄偷渡以認識自己人後,約十年前第一本商業發行的同性戀雜誌:G & L熱愛,終於在台灣正式出版,大大方方佔領了金石堂與誠品的陳列書架。有一位男同志在異性戀社會中成長,很自然地在親友的祝福下,與初戀的大學女同學結婚、生子。然後呢,有一天在書店遇見G & L,才知道原來外面有一個這麼寬廣的世界,才驚覺自己已經壓抑/錯過了那麼多年。於是他主動向公司請調,離開溫暖的家到另一個陌生的城市,給自己一年的時間進入同性戀世界圓夢。
也大約在十年前,網路BBS盛行,男同志開始可以匿名跟自己一樣的人聊天,如果有緣,可以進而見面、交友。從異性戀世界中的一個版:MOTSS版,到彩虹夜總會一整個同志網站,同志可以在其中暢所欲言而不會遭異性戀的白眼或驅逐。喜歡游泳的可以在游泳版聊天然後相約到青年公園游泳、喜歡籃球的可以在籃球版聊天然後相約到台大體育場鬥牛,還可以得到許多同性戀作家、同性戀音樂家的資訊。而不論燕瘦環肥,也都可以找到同好。一位身材壯碩的男同志,從小既是同性戀、身材又胖,在社會歧視之下,極其自卑,只能在國慶日閱兵典禮的電視轉播中看著英勇的阿兵哥,偷偷流露自己的情慾。沒想到BBS版百家爭鳴,在「熊猴版」他找到了喜歡擁抱肉肉感覺的男友。抱著擔任軍職的男友,他也擁有滿滿的幸福感。
也在十餘年前,Funky酒吧開張,入夜之後,意外地成為多年不見的同學會,「啊,原來你也是」。或聊天、或看人,或隨著恰恰翩翩起舞,身邊為男同志所圍繞,彷彿進入異國的城邦,卻熟悉感動的讓人想掉淚。
時代在變,從玻璃、同性戀、同志、酷兒,到LGBT,新公園卻始終在那,見證著男同志的起起落落。新公園曾經是天后宮與省立博物館的所在,鄉下來的小孩總是會到新公園在老火車頭前留影,公園中的台北放送局舊址於民國86年成立台北二二八紀念館,這裡還有赫赫有名的貞節牌坊;然後夜晚的公園搖身一變,成為男同志尋找你我的聖地。這裡有學生與上班族、有外省與台客;有人在蓮花池畔尋尋覓覓、有人在TAIPEI樹叢下你追我跑;有純淨的兒童遊戲區,也有充滿原慾的洪水猛獸區;它是有些男同志正式踏進同志圈的成年禮的所在地,也是其他男同志每天打卡上班的公司。
賴正哲(阿哲)這本由他的碩士論文所改寫而成的「到公司上班:新公園男同志的情慾空間」,細數台灣男同志的自我認同與情慾版圖,填補了同志空間歷史一個重要的空缺,讓白先勇筆下的「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的王國」有了更為活潑而清晰的面貌。
阿哲在撰寫碩士論文其間找我指導,彼時我雖曾經進行台灣的同志研究,卻從來不曾走進夜晚的新公園。為了能夠理解阿哲所描寫的同志空間面貌,他邀我以及幾位朋友進行新公園空間的入門導覽。在那之前,我僅能透過「孽子」以及新聞報導建構起夜晚新公園的想像,那是在漆黑中走動的鬼魅身影。沒想到在阿哲的帶領下,看到的卻是遊人如織、有如夜市的熱鬧畫面。那裡的人,並不怕見光,只見阿哲一下跟這人打招呼,一下另一位好友擦身而過;我那時候,開始知道甚麼是火炬三部曲、公司開門前如何在丹堤咖啡找到好位置看人、知道二二八紀念碑的玻璃歪讀、知道了BBCall留號228的挪用;新公園一下子突然變得鮮活而有趣起來。
不管你是異性戀或是同性戀、不管你是不是新公園的常客(白天或夜晚),「到公司上班」這本書會讓你對於台灣同志歷史的縱深以及同志空間的演變有更為深刻的理解,讓你看到男同志如何在無所不在的異性戀機制中尋找出口。你到你的公司打卡上班,我到我的公司打卡上班;不管彼此的異同,這本書都會讓我們更加認識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