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距離巴黎東南二百英哩鄉下的一個雜貨商與鞋匠的家庭,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 1884-1962)從小立志成為工程師。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戰壕中待了三年之久,隨後改行修習哲學,並於1927年以「論接近的知識」以及「固體熱力學」二篇博士論文獲得博士學位。接下來的十年當中,他又發表各種科學認識論的著作,質疑先驗知識以及客觀性。「火的精神分析」(1938)一書則開啟他對於宇宙四個元素:火、地、氣、水的心理意義分析,他的關注也從物理科學轉向意識的現象。他關心創造思考如何成形,因而連結了知識哲學與想像詩學,以及科學認識論與心靈現象的研究。他將認識論探究的焦點從「系統知識的連續性」轉向「中斷連續的阻礙與事件」,藉以在思想的進路中產生新的想法。他的「認識論斷裂」的觀點,也影響其後傅科(知識考古學)與孔恩(科學革命的建構)的知識體系。
認識論和詩學,看似二件不相干的題目,但是在他的身上,這二者不但沒有對立,而且可以融合在一起。他甚至進一步提出「我夢想,所以我存在」這樣的看法。巴舍拉離開世間已經四十年,如今重讀他的作品,他所提出的「科學與詩」以及「實驗與體驗」之間的交互關係,仍然深具批判的力量。也難怪Dagognet為他所寫的評傳的書名就叫做「理性與激情」。
巴舍拉雖然接受物理學與科學哲學的訓練,但他將注意力從物理的空間轉向想像的空間,也就是從客觀的理論思考轉向詩意的想像,發展出一種詩意想像的現象學取徑。這種取徑需要靈魂的承諾與投入,它不是心智的現象學而是靈魂的現象學。空間因而從心智的客體轉變成為與靈魂深刻迴響的力量。而意象在我們的心裡共振,徹底捉住我們。於是詩人的存在就是我們的存在;我們會覺得詩的意象好像就是我們所創造出來的,或者至少是我們所應該創造出來的。閱讀「空間詩學」應該也會有這樣的感受。
「空間詩學」的法文版本出版於1957年,英文翻譯出現在1964年,相對的,中文翻譯本則晚了四十餘年。在現代主義晚期建築文化已經快要窒息的氛圍中,現象學以及象徵意義的追求為建築注入豐厚的養分,此書在這樣的時期出現,自然激起建築的許多深刻想像。巴舍拉開展了對於鍾愛空間的系統性分析,也就是場所分析(topoanalysis)。雖然他關注於文學意象的心理動力,但是建築師認為他的空間想像正好可以對抗科技實證主義與抽象形式主義,並作為正在浮現的結構主義的另類提案。諾伯休茲(Norberg-Schulz)這位重要的建築現象學學者,就在他的「實存空間與建築」這本書中,將「空間詩學」與海德格的「存有與時間」、「建居思」以及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中有關空間的章節等並列為建築必讀的經典。
在「空間詩學」這本書中,巴舍拉認為空間並非填充物體的容器,而是人類意識的居所,他說:「在家屋和宇宙之間,這種動態的對峙當中,我們已經遠離了任何單純的幾何學形式的參考架構。被我們所體驗到的家屋,並不是一個遲鈍的盒子,被居住過的空間實已超越了幾何學的空間。」因此我們所要關心的不是住屋形式或舒適與否的分析;易言之,建築學就是棲居的詩學。書中最精彩之處,莫過於對於親密空間的描繪與想像。他指出家是人在世界的角落,庇護白日夢,也保護作夢者。家的意象反映了親密、孤獨、熱情的意象。我們在家屋之中,家屋也在我們之內。我們詩意地建構家屋,家屋也靈性地結構我們。
家屋的意象,具有垂直性與中心性。垂直性以閣樓與地窖來展現,而中心性則以森林中的茅草屋來展現。家屋從地面興起;屋頂代表理性,地窖代表非理性。愈接近屋頂之處,我們的思考與作夢愈清明,因此我們爬上閣樓以獲取清楚的視野,在那我們可以欣賞桁架結構,參與木匠的幾何觀。但是地窖是家屋的黑暗地帶,我們參與了暗層的力量。當我們爬上閣樓的時候,不會為奇怪的聲響所震懾,因為我們位於理性的區域;但是我們走入地窖時會感到恐懼,因為這是非理性的區域。他從詩的意象的觀點,對於都市與科技的批評至今仍然擲地有聲。
巴黎根本沒有家屋。大城市的居民是活在一層一層疊幢架屋的盒子裡。…摩天大樓根本沒有地窖,從街道到屋頂,一個房間密密麻麻的疊在另一個房間上頭,而破碎的天空線所形成的帷幕,包圍著整個城市。但是,城市建築的高度,純粹只是一種「外在的」高度。升降電梯廢除了爬樓梯的英雄光環,自此,已不存在任何往上住得接近天空的感覺。「在家」,已經變成一種純粹的水平範圍。不同的房間,組合成不同的生活機能,塞進一個樓層,對於私密價值的區分和分類,完全沒有什麼基本原則可循。…除了欠缺縱深的私密價值之外,大城市裡的房子,也缺乏遼闊的宇宙感(cosmicité)。因為在這裡,房子已經不再是蓋在自然的環境裡,空間與家屋之間的關係,變成一種人工關係。跟房子有關的所有事情,都變成機械性的,因而,私密的居住生活,從每一個角落逃逸,『街道就像導管,人們通通被吸進裡面去。』…打雷的時候,家屋不再顫抖…我們的家屋緊密比鄰而居,我們不再害怕。巴黎的暴風對它的做夢者所造成的個人侵襲感,絕對跟隱逸者之家屋裡面的做夢者所感受到的侵襲感,截然不同。
「空間詩學」對於建築學,尤其是有關家的研究影響至深;法國一位環境心理學家Korosec-Serfaty還根據他的理論在法國進行經驗研究,討論閣樓與地窖對於當代法國人的意義。巴舍拉的書當然並非完美無瑕,也曾遭致批評,尤其是來自於女性主義者的挑戰。女性主義者認為他把家視為親密、安全的避難所,忽略了家庭暴力,以及婦女的家務勞動。我們為甚麼理所當然認為家比街道安全?家這個讓男人可以做白日夢的避難所,其實正是社會期待女人生產維持的場所。男人把家視為理所當然,甚且要求女人去經營這個空間。對於女人而言,家除了親密、安全之外,家也經常就是勞動的場所,甚且是經驗家庭暴力的地方。當然也有人認為這種批評,無法打擊巴舍拉思想的核心,因為他只是指出家的詩意的想像,指引我們一個方向,即使目前我們並未到達。
不過我認為這並不只是實然與應然的矛盾而已。女性主義者首先就從巴舍拉的方法論著手,進而指出他思想的問題所在。解析他的方法,我們將發現一個平靜安全的家的故事其實正與自主性的男子氣概描述若合符節。也就是說,他方法學上的選擇只研究幸福空間,結果正決定了家會是一個怎樣的場所。巴舍拉自陳:
事實上,我想檢查的意象很單純:幸福空間(espace heureux)意象。就這種取向來看,這些研究可稱得上是空間癖(topophilia)。它們想要釐清各種空間的人文價值,佔有的空間、抵抗敵對力量的庇護空間、鍾愛的空間。由於種種的理由,由於詩意明暗間所蘊涵的種種差異,此乃被歌頌的空間(espace louangés)。…這些研究中將很少提及有敵意的空間,仇恨與鬥狠的空間,它們只能放在以激烈的題材和世界末日的意象下研究。單就現在來說,我們要考慮的是產生吸引力的意象。
女性主義者繼續指出他的現象學方法從內省出發,破壞了發生多元對話的可能性,把社會性與時間性都從場所建構中剔除了。因為不容許別的聲音,也就排除了不同觀點與視野的可能。他的空間分析,雖然是在說一個自主性的故事,卻將他的依賴性置於暗處。於是一個理想的家,變成是一個人在其間移動,不會有其他人在其眼前出現。任何他想要的東西都會有人無聲無息地提供給他,而不會侵犯他的意志、隱私與自愛。他只關心家的想像,卻不關心空間如何創造與維持。我記得我曾經進行有關理想的家的研究,結果無論男女,都有人說:「家就是我上班工作回家,有一盞燈在那等我的地方。等我進了屋裡,桌上就有一杯燒好的熱茶。」然而,誰會是那個等待、煮茶的人呢?
巴舍拉也許真的可以在他所描述的空間中生活,但是許多人卻不可能有相同的機會過這種生活。即使在家中,女人的自由與舒適仍有可能遭受剝奪。有太多的女人告訴我,先生在家中會「提醒」她:「女人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在開口與先生說話之前,要先在腦中演練幾遍才敢開口,以免說錯話,挨先生罵;一位女學生連在房間裡睡著了,睡成大字形,都讓父親警告以後會嫁不出去;一位婦女甚至說:「先生不在家,我才有在家的感覺」。
此時巴舍拉以及其他無數的文學作品與建築論述中這種寧靜安全的家的想像可能就是一種霸權,因為得不到的人都還相信他。吳瑾嫣(2000)針對女性遊民的研究發現,經由媒體的意象以及政策的論述,渴求一個甜蜜的家的迷思在孩童時期即已出現,以致於遭受婚姻暴力繼而被趕出家門的女遊民,仍然對傳統的家充滿了憧憬。我們認為在家中是安全的,這是正常規範,也是我們所期待的,以致於誤認在家中所遭受的暴力,而對暴力感到訝異。更嚴重的是,當有暴力產生的時候,女人會認為那是她們的錯,因為無能建構一個安全的家顯然是她們的失敗。
回到台北生活的現實空間,有無數人每日出入在地鐵、電梯與空調的高樓中。台北一0一金融大樓,有世界速度最快的電梯,可以在39秒內將乘客載到89樓的觀景台,然而我們卻不可能有那種克服重力、爬樓梯到閣樓、跟天空接近的感覺。躲在鋼筋混凝土的密室中,也很難體會暴風雨中小茅草屋隨之顫抖,而我們圍在壁爐前,就著火光一起談心的氣氛。這個時候,「空間詩學」讀起來就更加令人動容。只是我們也別忘了,受到家暴的婦女,會怎樣解讀「空間詩學」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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