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社會這十年來出現一個劇烈的變化,就是同性戀議題的檯面化與激化。無論是異是同,經由媒體報導、街頭示威、釋憲、公投等撲天蓋地的公開活動,幾乎沒有人可以免於曝光在同性戀議題的訊息與討論之中。
究其原因有三:(1)2004年通過性別平等教育法,將性別平等教育體制化、普及化。受到性平教育洗禮的年輕人,就像是天然獨(台獨),對於性別的多樣與複雜特質,都有了基本的認識。(2)二十年前都還有同性戀者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唯一的一個,在出櫃風險過於巨大的情況下,異性戀者也不容易親身認識同性戀者。但隨著部分校園、職場的趨於友善,有越來越多的同性戀者敢於向身邊的朋友出櫃。有了同志朋友,發現也沒什麼恐怖啊,異性戀者於是願意站在同志朋友的身邊。(3)自護家盟以降的保守宗教團體,全面性地從立法遊說、著書立說、街頭抗議、校園宣講,全力向同性戀宣戰。雖然喜歡把「我有同性戀朋友」、「我尊重同性戀」當作口頭禪,但是卻又使用各種誤讀、栽贓、臆測的手法,汙名同性戀。護家盟的行為帶來兩極的反應,一方面集結了更多保守家長來反對同婚與性平教育,一方面其打壓同性戀的行為,同時激起更多本來覺得事不關己的異性戀者,挺身而出捍衛同性戀者的基本人權。
即使已經進入21世紀,仍然有人認為男女天生有別,應該各司其職合作無間,也無法接受中學教材中「性別光譜」所提出的性別連續體的概念。追根究底,性別光譜其實根本不夠激進,反而過於簡化了人的性別。人有天生的身體(有男有女有雙性人)、喜不喜歡自己的身體(跨性別)、性傾向(喜歡同性或異性)、性別特質(陰柔還是陽剛、照顧或是依賴,或同時都是)、性別認同(認為自己是男生或女生)。這些不同的身體、特質與認同的交叉排列組合,超過千百種,遠遠超乎我們的認識與命名。於是,世界上有會長鬍鬚的女人(光從外表看,是男是女?或者這重要嗎?)、有生理女性在春夢裡自己的身體有陰莖、有生理男性是以女性的心理認同去慾望另一位生理女性(這是女女戀嗎?)。人間本來就是如此多彩,《讓傷痕說話》裡面描述的人物,如果讀起來很「離奇」,其實只是我們自己見過的世面還不夠多而已。
在當前社會大眾還不能忍受「差異」的情形下,LGBTI與其親友大都有難言之隱,精神科醫師因其專業,因而得以進入、理解他們的世界。志雲做為精神科醫師,對LGBTI個案而言,就成為洶湧險惡大海中的浮板。而志雲也真像是住在海邊,管很大,讓人佩服。醫學與心理的專業知識只是最基礎,還需要熟悉各種求助者生活世界裡的地方知識。他不只要讀得懂1980年代《世界電影》的筆友廣告、知道1997年常德街事件的來龍去脈,認識日本漫畫《瑪莉亞狂熱》裡的角色「祇堂鞠也」,也能一眼看出BDSM的道具:口球,才能敞開個案的心房,幫助個案與親友對抗其所處的不友善環境。
《讓傷痕說話》書中的主角除了同志與跨性別議題之外,還有愛滋、BDSM、智能障礙、吸毒、割腕(別忘了,這裡是精神科門診)。閱讀的過程有如搭乘雲霄飛車,驚險而刺激。但仔細想,這些人為何要到精神科就診,大部分其實正是出自於社會對他們的誤解與歧視,為他們造就了一個充滿敵意、難以生存的環境。
我們聽聞了太多異性戀中的性暴力、外遇、情殺,但是社會大眾不會因此懷疑異性戀本身。然而同樣的事件發生在同性戀身上的話,大眾就質疑同性戀存在的本質。結果,同性戀在成長過程中,在剛意識到自己和多數人不一樣的時候,就會從媒體、從眾人異樣的眼光中,察覺到敵意與否定。什麼事情都沒做,就已經要為自己性傾向感到羞恥。反同(婚)與反性平教育的公投,沒說出來的暗語,其實是:你不配(與異性戀平起平坐)。這樣的心態,只會把更多的LGBTI與其親友推向精神科的門診。
我們的人生經歷都極為有限,難以一窺世界之堂奧。藉由精神科專業的特殊位置,《讓傷痕說話》擴展了我們對於世間冷暖的體驗。志雲的文筆驚人地好,透過文字把診間的互動化為生動的舞台,讀者彷彿身歷其境。一面讀一面急於知道故事的進展,也同時享受描述這個故事的生花妙筆。苦難的人生在他幽默的筆鋒下,讓讀者也能產生同理的理解,進而探問產生這些現象背後的根源。
歡迎大家以平常心進入這個花花世界,也以平常心欣賞他人實踐的自我。這個世界之所以有趣,正在於別人與自己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