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不只是粉紅色的圓弧
王志弘
不只是Zara Hadid與妹島和世
我們生活在廣大的人造環境中,周遭一切都是人類長期營造的結果。簡言之,這是經過規劃與設計的世界,無論是源自國家、企業或私人雇用的某種專家的擘劃營建,或來自尋常百姓的巧思拼湊。然而,我們往往忽略了整體生活環境這種經過建構的特質,從而輕忽了環境建構過程中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糾葛及影響。
晚近隨著文化教養式的消費型態日漸普及,在各種建築與城市講座、課程、出版物、旅遊行程的推廣與薰陶下,培養出一群習慣以美學或歷史賞析態度來觀看和體驗建築物及其城市脈絡的鑑賞者。另一方面,城市競相塑造獨特景觀風貌,無論是邀請國際知名建築大師設計宛如雕塑品的公共建築,或是保存和再利用古舊建築和歷史街區,都在大眾原本容易分神的城鄉移動經驗中,成功誘引了或讚嘆、或好奇,或是不以為然的眼光。於是,我們可以說,美學化和文史資產化的環境建構,逐漸塑造出人們對於實質環境的敏感度。
美學與文史賞析態度,只是各種觀視之道的一種可能。要掌握人造環境的複雜幽微,覺察實質空間對於吾人生存的影響,我們需要更犀利的目光和省思。性別,正是一個獨到而重要的切入角度。談起性別,對當代建築不陌生的讀者,立即想起的可能是近年榮獲普列茲克建築獎(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肯定的Zara Hadid與妹島和世,並注意到她們作品的律動造型,或許透露了點女性的陰柔敏銳?
然而,殷寶寧教授在《性別與設計:建築與女性主義的邂逅》中,嘗試引領讀者體察的建築旅程,並非只是當代建築大師的美學賞析之旅,而是先驅者篳路藍縷的開創之功,更是基於女性主義反思立場,提醒我們建構環境的政治、社會、經濟與文化力量,以及這一切的性別銘刻。或者,更準確地說,通過西方的先驅女性建築師、室內設計師及規劃者的思維與成就,以及建築教育體制的性別藩籬及其突破,交織出鑲嵌於實質環境中的性別權力圖像。基於性別的這種視角,為我們打開的是遠遠超過美學賞析的批判眼界。
這是一個性別化的世界,而且不太平等
然而,我們為何需要這種嚴肅,甚且可能令人感到緊張而疲累的批判視角?只是欣賞建築與景觀之美、讚嘆大師的迷人創意不好嗎?答案是,我們畢竟不僅僅生活在一個美學世界中,我們牢牢地置身於一個性別化的世界,而性別不僅是生理特質,還是一種社會地、政治地,以及空間地構築起來的身分認同、言行思維和存在處境。
進一步言,性別與世界的關聯,不僅呈現於我們身為男女,而以某種具性別差異的言行舉止,來認識、感知、體驗、使用和塑造周遭環境,像是我們經常推斷,女性恐懼夜間的荒僻街道,男性則勇於探索未知的領域;或者,女性傾向於使用廚房和後陽台,而男人坐擁書房和客廳的主導權,這類空間使用上的性別分野。女性主義倡議的反思,正嘗試打破過於簡化的性別二分與刻板印象,將性別視為社會建構的特質,並且在既有的權力關係中展開,影響了人們的生命機會和生存處境。
於是,我們對於性別化世界的關注,就不是對號入座地去連結某種固定的性別化言行感受(女性的焦慮、男性的勇氣)與特定環境屬性(夜間的荒僻街道)的關係,而是要探討以下這類問題:所謂身為一個女性的自覺和經驗,是如何日復一日在難稱友善的環境(稀少而髒亂的公廁、缺乏屬於自己的房間、經常暴露於具有性意味的他人評價眼光底下)中持續地塑造和強化?城鄉環境的設計與蘊藏其中的使用潛規則,如何支持一名普通男性行走於公共道路,得以展現某種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自在悠閒,從而同一般女性區別開來?或者,母職勞動的構成、期望和運作,如何緊繫於當代典型的異性戀核心家庭的住宅配置及其內蘊的性別符碼?
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主張:女人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後天塑造出來的。性別化建築與環境的分析,則在西蒙的性別氣質建構觀點中,增添了必要的空間向度。我們並非生活於真空之中,地理、地方、領域和空間的塑造,是我們得以秉持特殊性別認同及性別實踐而生存的必要條件;反之,土地和空間也被賦予了性別意味(處女地、大地之母、父祖之國,以及妻母與家園的連結)。這是一個性別化的社會,也是性別化的空間,展佈著尚未臻於平等的性別權力關係。
形式也有性別,但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回到建築、景觀建築、都市及室內設計等空間專業的焦點,我們依然會好奇和爭論,是否有性別化的形式,尤其是能對應到男性與女性(無論是一種生理特徵,或是社會建構的屬性)之差異的形式象徵?我們也不免期待,歷經艱辛而獲取聲望及影響力的女性建築師,能發揮某種陰柔創意,建造更吻合人類需求的舒適環境。
讀者或許曾聽聞的說法,往往指稱摩天大樓的高聳形象是霸氣的男性陽具象徵,也實質地支持著陽剛的企業霸權;或者,按照卡爾.榮格(Carl Jung)的集體無意識觀點,人們總是企盼回返某種以母親子宮為原型的,洞窟或堡壘般的居室。在陽具和子宮的身體化隱喻外,圓形、波紋、捲曲、皺褶、掩映、粉柔色調、紗霧質感、繁複細緻的裝飾,往往被歸諸女性或陰柔的特質;相對的,剛硬、直線正交、尖銳高聳、厚實量體、格網、重複的簡潔形式,則經常被賦予了男性和陽剛的意蘊。
不過,女性和建築、性別與空間的視野,重點或許不在於指認環境形式的兩性編碼,宛如可以按圖索驥的辭典,而在於關心人類生活環境的規劃與設計,如何既受到特定社會條件下的性別建構影響,這些性別化的環境,又如何塑造著人們的言行舉止、世界觀和生命機會。因此,男性建築師可以使用女神或女性裸體雕塑當作承擔建築重量的柱列,或作為園藝景觀造型,藉以傳達特定文化中的象徵意義,或者,女性建築師運用鋼鐵玻璃等材料,塑造出雄偉通透的挑高穹頂,都不算罕見案例。
因此,女性建築師的生理特質,並不會保證其形式運用上的陰柔或陽剛傾向。我們需要關切的,反而是如殷寶寧教授所描述的,在性別不平等,對於女性有障礙的早期建築教育和產業體制中,弱勢者如何努力開創道路,並基於其歷史構成的受壓抑經驗、人脈或契機,發展出不同於主流男性位置的執業生涯與設計創意。
換言之,形式或象徵操作的性別關聯,不在於指認粉紅色圓弧作為女性象徵,並猜測其與設計者生理身分的牽連;反而,是要釐析賦予這些形式特殊性別意味的社會過程,以及擔負了特定性別身分的設計者,由於置身於有性別差別待遇的處境中所能掌握的資源,以及在各種條件限制於促成下,如何創造出貼切人類使用的良好空間型態,甚至藉此促進人們反思既有的環境和社會關係。
性別省思為設計專業帶來了更多可能
據此,女性主義的建築設計發問,就不僅在於發掘和崇仰開天闢地的女性大師,讓她們獲取跟男性同儕一樣的應得榮耀,以此作為振奮後繼者信心和熱情的先驅典範。殷寶寧教授關心的是,鑲嵌在社會中的性別化處境,以及通過設計手段而予以改善的可能。先驅女性設計師正是以其生命經驗和創意,示範了劣勢狀態下,女性能動性的彰顯,以及性別經驗與女性主義觀點能為人類棲居做出的貢獻。
回望過往,重新理解和詮釋這些女性空間設計師的身影和成就,將引領吾人考察多元而異質的差異經驗、發揚寬容和關照的情感與倫理、探索更貼切使用者日常需求,乃至於引進使用者直接參與的新設計原則。於是,女性主義的建築研究,並非專屬於女性的事務,也非一個單純的女性議題,而是涉及全體人類和整個空間專業的必要省思,以及相應的探索性實驗。
時至今日,我們還在通往更理想環境的路上跋涉,而殷寶寧教授對於西方先行者的考察,不僅提振人心,也召喚著我們認真面對本地類似經驗,無論是女性設計者或性別化環境的經驗與實踐,從事深刻的本土探究和反思。